旧时在山村稍微会点儿手艺的不叫手艺人,尊称匠人,石匠、篾匠、木匠,就连劁猪、杀猪的也叫匠人。会烧窑制瓦的,也是匠人,瓦匠、窑匠。随时间而长,科技逐渐替代了这些匠人,匠人也逐渐凋零。匠人是农耕文明的产物,生于民间,死于民间,这样的的匠人也将逃不过消亡的命运,寥寥无几的匠人,成为匠人手艺最后的传承者,何去何从。农耕文明衍生的手艺是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,对于研究人类文明的演进具有重要意义,对展现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具有独特作用,如今匠人的手艺有了一个新的名字: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先前我在文化馆工作过一段时间,接触过不少的非遗传承人,大多都是年纪大,从父辈继承下来的手艺。很多传承人谈到手艺传承时止不住的叹息,农耕文明的传统手艺,现今年轻人不愿学,学会了也无法成为养家糊口,说的直白,就是无法获取真金白银。很多匠人手艺正在消失,终有一天,成为历史书页中寥寥几笔的干瘪文字。
居住汉江之畔石梯镇叶沟村的来显军,是陶艺匠人,准确的说是非遗传承人里最年轻的,三十来岁,黝黑干练,身形瘦削却精神矍铄。我接触他也还是因为工作的原因,后来从事媒体工作,采访过他,屈指算来,采访他已有四五年之余。我喜欢周末转山转水,山一程,水一程,身向石梯那山行,又准备再访非遗传承人:来显军。
来显军与陶艺的缘分,始于童年。儿时的他,常依偎在爷爷身旁,与泥土为伴,时常学爷爷用一团不起眼的泥巴,捏成形形色色的小动物,好似那泥土捏的动物,能和自己对话,久而久之,在来显军的心中种下了陶艺的种子。1999 年,来显军师从父亲学习烧制技艺,2001 年又进入陕西安康第二师范学校美术教育专业深造,在泥塑艺术家季侠教师的传授指导下,系统学习了泥塑人物肖像的创作,还专程到江西省景德镇继续学习陶艺制作。在不断接触了千年以来那些制陶匠人和工艺师的灵性。现在来显军,被多所大、中、小学聘为社团辅导老师,匠人的手艺正在代代相传,这是好事。
车辙碾过蜿蜒的汉水堤岸,进入石梯镇,芒种前后,远山一抹一抹的绿起来了,远处青绿色山峦和粼粼波光的汉江一起东流。叶沟村,是个宁静的小村庄,风掠过,裹挟着熟悉的陶土腥香,恍惚间,窑火熊熊的记忆便在心底苏醒。
来显军的汉水陶艺工作室在自家院子里,上次来访还是在二楼一间逼仄的房屋里,小小的房屋摆满了瓶瓶罐罐。见到来显军时,正在青瓦白墙的院落里,晾着形态各异的陶坯,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土气息。来显军戴着沾满陶泥的帆布手套,正俯身拉坯机前,指尖轻触旋转的泥团,随着手腕的弧度,一团混沌的陶泥渐渐隆起,化作碗口的圆润曲线。抬头时,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,笑容却像窑烧后的陶器般质朴温厚。
制陶的过程,是一场与泥土的对话,也是一场与自我的修行。“汉水的土有灵性。”来显军边说边捧起一抔深褐色陶土,“你看这质地,黏性足、透气性好,烧出来的陶器能养出温润的包浆。”在来显军的讲述里,我方才知晓了汉水陶艺的前世今生,自商周时期先民在此烧制印纹硬陶起,窑火便绵延千年未熄。然而到了工业化浪潮席卷的年代,手工制陶渐成明日黄花,村里的老窑一座接一座熄灭,唯有来显军的柴窑仍倔强地吞吐着青烟。
我蹲在来显军工作室的角落,看他将揉好的陶泥置于拉坯机上,利坯、修坯、上釉,每道工序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。来显军的手布满老茧,指节粗大,却能在陶泥上勾勒出比月光更柔和的线条。当夜幕降临,他会点燃窑火,通红的火光映亮他布满沟壑的脸庞,仿佛将千年的制陶记忆都熔铸进跳跃的火苗里。“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,泥土有灵性。”来显军望着窑门,眼中跳动的火光比任何誓言都炽热。
来显军工作室的白墙上挂着“非遗传习所”的牌子,院子里种植着花花草草,晾晒区搭起了雨棚,拉坯机。我推门而入,熟悉的陶土气息扑面而来,却又混杂着几分不同。除了我,还有陆陆续续来参观的人群,来显军正讲解着,从一坨泥土成为一件精美陶器的全过程。“从采土、浸泡、过滤,到沉淀、晒泥、发酵,十几道工序,都要一丝不苟。每一道工序,都是对耐心和技艺的考验,稍有不慎,就会前功尽弃。”来显军给参观者介绍着。参观者只是参观,不会深究一件陶器的前世今生,只会在成品的陶器里沉醉泥土之美,不会在意泥土在烈火焚烧若等闲的那种涅槃重生的痛苦。
我在柴窑前,能感受到一种如同宗教祭祀的神圣,烧制陶器时,炎炎火焰,热浪扑面而来。来显军目不转睛地盯着窑口,更像是宗教首领对待一场祭祀那样严谨。我认为来显军烧制陶艺,比祭祀更庄严,要根据火焰的颜色和温度,来把控着烧制的时间和火候。那二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煅烧,是泥与火的交融,火苗抽干泥土身体里的水分,烈火烧红泥土,是在孕育新的生命。
现在的二楼是来显军的作品展室,陈列着近年的作品,有延续古法的粗陶酒坛、茶罐,釉色古朴如岁月沉淀;有融合现代审美的镂空花瓶、陶艺摆件,线条流畅似汉水蜿蜒。来显军一一介绍着:“这是绞胎陶,把不同颜色的陶泥糅合,自然形成山水纹路。”来显军轻轻抚摸着一件花瓶,眼中满是骄傲,“有个美院教授说,这叫‘液态的东方美学’。”
我轻轻敲响陶器,清脆悦耳的声响,渗透进我的骨髓,那是泥土的歌唱。汉水陶艺,水是汉江水,泥是深山泥,我清楚这是泥土的生命,在来显军的手中一种延续。
暮色渐浓时,来显军带我登上屋顶,远山苍翠,来显军的柴窑仍安静地卧在角落里,像位守望岁月的老者。“传统与创新,就像这柴窑和气窑。”来显军望着天际的晚霞,“柴火有柴火的温度,泥土有泥土的灵魂,电气有电气的精准,只要守住本心,总能烧出好东西。”
我和来显军坐在工作室的木桌旁,用他烧制的陶壶泡上一壶浓茶,茶香袅袅,热气升腾。翻腾中泥土再次和水交融,这次的交融,泥土是坚硬的,水是柔软的,一种灵魂深处的碰撞,细小的水气,氤氲茶碗,茶叶的汤色,亮如琥珀,陶壶吸吮茶水,赋予新的光泽,茶水中有茶叶的清香,有泥土的芬芳。斟一杯清茶,轻轻抿一口,我如老僧坐定,气定神闲,心中旷达,一尘不染。
来显军是汉水岸边的一棵大树,深深扎根于泥土之中,在泥与火的淬炼中坚守本心。再访来显军,是一次故友重逢,简单却不苍白。愿岁月温柔以待,我不愿意再称之来显军为匠人,而是真正的尊称为:大师。因为一代有一代的艺术,所谓“经莫盛于上古,史莫盛于汉, 诗莫盛于唐,曲莫盛于元。”